2010年4月28日星期三

陀螺

陀螺陀螺陀螺

 

   1这是什么树?

                 

  “这是什么树?”我问朱刚。

  朱刚摇头。

  “笨蛋,”我说,“不过,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树。”

                 

  2骨头山

                 

  没有人敢一个人上骨头山,——当然朱刚除外,朱刚不是人,是傻瓜。

  老人说游击队在骨头山上打过日本鬼子,一直到现在,还能在山上捡到子弹壳。

  骨头山上有差不多已经被野狗扒平的坟墓,还有深深的长满茅草的据说是战壕的坑。

  骨头山上长满龙鳞老松,夜里,老远就能看见鬼火在松林里阴森森地飘。

  骨头山上也不全都是可怕的东西,有时,上骨头山,在石头一样的静里,也能听到野鸽子的“咕咕”声。

  或者起一个大早,到山脚下,隔着水塘,就能听到那只已经成了精的画眉的很张扬的歌唱。

  有许多人想捕它,但没有一个成功的,——在山里守几个早上,蚊子叮露水打,还是空手回来。

                 

  3那棵树

                 

  那棵树就立在差不多到山顶的地方。

  站在树下,能看到山下的水塘。

  绿汪汪的地趴着,像一个女人。

  树长得又直又高,树身光滑,春天开出一朵朵火一样的花,然后结出一颗颗小小圆圆的红果子。

  那天我对朱刚说:“朱刚,我们弄一块木头下来,做陀螺吧!”

  朱刚摸摸头,流出一条长长的口水。

                 

  4陀螺与陀螺的战争

                 

  在操场上,我、马新和刘满玩陀螺。

  太阳很猛,我们都站在操场边的树荫下。

  黄泥土的操场平坦坦地躺着,在大约一百米外猛地跌了下去,下面,一大片菠萝地静静地绿着,再过去,是灰白的公路。

  马新的陀螺在地上滴溜溜地转,马新很得意地笑着。

  刘满也笑,因为他觉得自己有陪马新笑的义务。

  马新的陀螺是他爸爸从城里给他买回来的,镶着不锈钢的尖底。

  我看准了,一下把手中的陀螺甩了出去。

  马新的陀螺就裂成了两半。

                 

  5小斧头

                 

  “朱刚,”我抱着树,把自己的身体一点一点地往上挪,“好像要下雨了。”

  现在这里还是阳光灿烂,但是在南边,天地相交的地方,乌云已经升起来。

  我终于在一根大腿般粗的树枝上站定了,小斧头吊在我的裤腰上。

  “朱刚,”我指着头上的一根树枝,“这根怎么样?”

  朱刚把头仰得高高的,看树。

  他看树的眼神,就像在看马新的大屁股姐姐。

  我开始用小斧头砍那根树枝。

  风起来了,软软地,还带着热气。

  树很硬。木屑落下来,被风吹得远远的。

  朱刚靠树坐着,一边流口水,一边摸树又凉又滑的身子。

                 

  6风暴的主人

                 

  马新梗着脖子看我,一根根青筋鼓起来,像刻上去的一样。

  “朱强,你厉害!”

  “朱强,你厉害!”刘满跟着说。

  我直直地瞪着他们,他们拿我没办法,论打架他们两个一起上也不是我的对手。

  然后马新就很气愤地走了,刘满跟在他的后面。

  他的那只陀螺裂成两半,倒在地上。

  我的那只还在不知疲倦地转,转,转,一场小小的风暴,欢快地,在它周围跳舞。

                 

  7陀螺不见了

                 

  “一定是马新偷走的,一定,”我在心里默默地对自己说。

                 

  8在厕所

                 

  我在厕所后面找到了马新,他正在那棵歪脖子树上掏鸟蛋,刘满在底下仰头看。

  “马新,你下来,”我说。

  刘满挺着他瘦巴巴的胸脯过来,“干嘛你!”

  我随手一推,他蹬蹬蹬地退后几步,倒下了,头磕在厕所的台阶上。

  “朱强,我出血了!”他伸手摸摸自己的后脑勺,真是摸出一手的血来。

  他爬起来,一步步地后退,突然一转身,老鼠一样地跑了。

                 

  9雷雨

                 

  那根树枝才砍得一小半,乌云就布满了天空。

  我没想到树会那么硬。

  风愈来愈大,吹得我睁不开眼。

  松林呼啸起来,时高时低,“你妈被人操了吗?”我狠狠地骂着,一边拼命地挥动斧头。

  在某一刻,风突然停止了。

  然后黄豆大的雨点“噼啪噼啪”地打下来。

  雷声轰隆隆地从我的头顶上滚过,闪电划破天空。

  雨又粗又密,斜斜地打下来。

  那只画眉却在雨中有一声没一声地叫,它躲在雨的深处,清脆的叫声像一串断了线的珍珠项链。

  我在雨中茫然地挥动斧头,像一个木偶。

                 

  10马新

                 

  马新慢悠悠地从树上下来,眼珠子一转,呼地在我面前跪下了。

  “朱强大哥,”他的脸上浮现出烂西红柿一样的笑容,“我赔一个给您行不行,一个比我爸给我的那个更贵的。”

  他头低着,用眼角的余光偷偷地看我。

  我绕到他后面,朝他背上蹬了一脚。

                 

  11雷雨之后

                 

  天晴得就像一块蓝色玻璃。

  我和朱刚拖着树枝回家,心形的叶片湿漉漉的,扫过草地和路面,沾上了许多草茎和黄泥。

  我用锯子锯下一截木头,用刀削出大概的形状,然后用粗沙纸细细地打磨。

  这是唯一的一个,剩下的树枝被田春花当柴烧了。

                 

  12田春花

                 

  田春花扭着我的耳朵,把我往厨房里扯。

  “好好在这儿待着,”田春花很严肃,“反思反思你的所作所为,对不对得起我,对不对得起你爸。”

  她“砰”地把厨房的门关上。

  大约一分钟之后,我听到外面传来了响亮的哭声,“老天爷呀!你睁睁眼吧!你看看我那两个儿子吧!”她哭得很假,让人一听就知道她其实心里想的是另外一件事,“我那大儿子,是个傻子,我那小儿子,又天天打架,老天爷呀!你就……”她突然停下了,大约是有人跟她说了一句什么话,“……睁睁眼吧!”她继续,“朱坚定你这王八蛋呀!怎么你就不多寄点钱回来呀!你的钱都花到鸡婆身上去了吧!……”

                 

  13画眉

                 

  我想,田春花可能哭了有一个小时,但效果很不好,刘满的妈妈还是追着我们要医药费。

  那天晚上我没能吃上饭,饿着肚子上床,天还没亮就醒了,胃一阵阵地往里收。

  旁边空着,留下一个窝,还有微微的热气。

  “朱刚,朱刚!”我压低声叫。

  一个黑影靠过来,拉住我的手,把我拉下床,拉出门。

  天还很黑,但朱刚的手是暖的。

  我们在水塘边坐下。

  水面暗暗的,好像藏着什么。

  朱刚把什么东西往我手里塞,是两个冷冰冰的馒头。

  突然画眉就唱了,那声音一蹦一跳地过来,仿佛是透明的。

  2002/4/7


札记第二

2010.4.27

1、
  《史记·循吏列传第五十九》:“石奢者,楚昭王相也。坚直廉正,无所阿避。行县,道有杀人者,相追之,乃其父也。纵其父而还自系焉。使人言之王曰:‘杀人者,臣之父也。夫以父立政,不孝也;废法纵罪,非忠也:臣罪当死。’王曰:‘追而不及,不当伏罪,子其治事矣。’石奢曰:‘不私其父,非孝子也;不奉主法,非忠臣也。王赦其罪,上惠也;伏诛而死,臣职也。’遂不受令,自刎而死。”

——国家与宗族的矛盾在春秋时即已如此突出。

2、
  同上:“李离者,晋文公之理也,过听杀人,自拘当死。文公曰:‘官有贵贱,罚有轻重。下吏有过,非子之罪也。’李离曰:‘臣居官为长,不与吏让位;受禄为多,不与下分利。今过听杀人,傅其罪下吏,非所闻也。’辞不受令。文公曰:‘子则自以为有罪,寡人亦有罪邪?’李离曰:‘理有法,失刑则刑,失死则死。公以臣能听微决疑,故使为理。今过听杀人,罪当死。’遂不受令,伏剑而死。”

  《史记·酷吏列传第六十二》:“临江王征诣中尉府对簿,临江王欲得刀笔为书谢上,而都(郅都)禁吏不予。魏其侯使人以间与临江王。临江王既为书谢上,因自杀。窦太后闻之,怒,以危法中都,都免归家。孝景帝乃使使持节拜都为雁门太守,而便道之官,得以便宜从事。匈奴素闻郅都节,居边,为引兵去,竟郅都死不近雁门。匈奴至为偶人像郅都,令骑驰射莫能中,见惮如此。匈奴患之。窦太后乃竟中都以汉法。景帝曰:‘都忠臣。’欲释之。窦太后曰:‘临江王独非忠臣邪?’于是遂斩郅都。”

——临江王刘荣,栗姬子,废太子,因侵宗庙地入中尉府,景帝逼刘荣自杀或为刘彻故。以上三则,涉及循吏、酷吏、王侯,然皆未能脱一死。国家已成巨兽,人人皆是其食物。


2010年4月27日星期二

札记第一

2010.4.26

1、
  《史记·儒林列传第六十一》:“今上初即位,复以贤良征固(固辕生)。诸谀儒多疾毁固,曰‘固老’,罢归之。时固已九十馀矣。”

——此条可证渊明六十余岁被征不为老。

2、
  同上:“太皇窦太后好老子言,不说儒术,得赵绾、王臧之过以让上,上因废明堂事,尽下赵绾、王臧吏。后皆自杀。申公亦疾免以归,数年卒。”

——儒术与黄老之争,不为不残酷。

3、
  同上:“是时辽东高庙灾,主父偃疾之,取其书(《灾异之记》)奏之天子。天子召诸生示其书,有刺讥。董仲舒弟子吕步舒不知其师书,以为下愚(民科)。于是下董仲舒吏,当死,诏赦之。于是董仲舒竟不敢复言灾异。(武帝时事)”

——董仲舒一生命运多舛,非阿世取容者,言灾异而取祸,竟似哥白尼。

4、
  《司马迁之人格与风格》第六十五页,转引《报任安书》:“绝宾客之知,忘室家之业,日夜思竭其不肖之材力,务一心营职,以求亲媚于主上。”

——则司马迁年轻时未尝不曾因躁进而媚于主了。

5、《史记·儒林列传第六十一》:“窦太后好老子书,召辕固生问老子书。固曰:‘此是家人言耳。’太后怒曰:‘安得司空城旦书乎?’乃使固入圈刺豕。景帝知太后怒而因直言无罪,乃假固利兵,下圈刺豕,正中其心,一刺,豕应手而倒。太后默然,无以复罪,罢之。居顷之,景帝以固为廉直,拜为清河王太傅。久之,病免。”

——当时好黄老者或多是武将,窦后或讥辕固生书生弱质,而令其入圈刺猪。又,景帝或已好儒术而不能行。

2010年4月20日星期二

从战国到隋末,几只吠尧的狗

“跖犬吠尧”这个成语,意思是作奴才的就像狗一样,见到不是自己主子的人,就要上前去狂吠,即便那个人是像尧这样的大圣人,也不例外。


这个成语出自《战国策·齐策六》,“貂勃常恶田单”条,原文如下:“貂勃常恶田单,曰:‘安平君,小人也。’安平君闻之,故为酒而召貂勃,曰:‘单何以得罪于先生,故常见誉于朝?’貂勃曰:‘跖之狗吠尧,非贵跖而贱尧也,狗固吠非其主也。且今使公孙子贤,而徐子不肖。然而使公孙子与徐子斗,徐子之狗,犹时攫公孙子之腓而噬之也。若乃得去不肖者,而为贤者狗,岂特攫其腓而噬之耳哉?’安平君曰:‘敬闻命。’明日,任之于王。 ”


这条的意思是说,貂勃这个人常常说田单的坏话,他说:“安平君就是一小人罢了。”安平君听说了,就设酒宴招待貂勃,问他道:“单什么地方得罪了先生呢,使得先生常常在公开的场合夸奖单?”貂勃说:“跖的狗看到尧就狂吠,并不是因为它以跖为贵而以尧为贱,而是因为狗这种动物,肯定是要对不是它的主人的人狂吠的。假如现在有一个公孙子,是个贤人,又有一个徐子,是个小人,然而假如公孙子和徐子争斗,徐子的狗肯定要冲上前去拼命地咬公孙子的腿肚子。如果先生能够去除小人,让我能够成为贤人的狗,那又岂只是咬一咬别人的腿肚子那么简单呢?”安平君说:“敬闻命。”第二天,就推荐他当官了。


到汉初,有一个叫蒯通的家伙,也用了这个成语。蒯通是个齐人(又是齐人),他假装自己会看相,跑去见韩信,目的是想鼓动韩信造刘邦的反,结果韩信没有听他的(后来他后悔了,鼓动陈豨和自己一起造反,结果没成功,被吕后砍了头),蒯通就假装自己发疯了,作巫以避祸。韩信被杀死了之后,吕后告诉刘邦,说韩信恨自己当初没有听蒯通的话,导致现在被砍了头。刘邦就命齐国把蒯通抓了送过来,《史记·淮阴侯列传》里说:“上曰:‘若教淮阴侯反乎?’对曰:‘然,臣固教之,竖子不用臣之策,故令自夷于此。如彼竖子用臣之计,陛下安得而夷之乎!’上怒曰:‘亨之。’通曰:‘嗟乎,冤哉亨也!’上曰:‘若教韩信反,何冤?’对曰:‘秦之纲绝而维驰,山东大扰,异姓并起,英俊乌集。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于是高材疾足者先得焉。跖之狗吠尧,尧非不仁,狗因吠非其主。当是时,臣唯独知韩信,非知陛下也。且天下锐精持锋欲为陛下所为者甚众,顾力不能耳,又可尽亨之邪?’高帝曰:‘置之。’乃释通之罪。”


这个蒯通没有貂勃那么好运,没有因为“犬吠非其主”而当官,不过也还好,刘邦还算大度,没有把他杀了,而吕后大约也因为蒯通只是一个文人,她还看不大上,所以也放了他一把。


到隋末,有一个叫孔德绍的文人,就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了,吕思勉《隋唐五代史》第七十二页,讲太宗之治,说李世民虽然颇好文学,但根子里终究还是一个武夫,“孔德绍事窦建德,尝草檄毁薄帝,建德败,执登汜水楼,帝责之。对曰:‘犬吠非其主。’帝怒曰:‘贼乃主邪?’命壮士捽殒楼下。”孔德绍说“犬吠非其主”的时候,大概还在想着貂勃因此而当官,蒯通因此而逃命呢,哪里想到李世民根本不吃这一套,直接把他扔下楼了事。


孔德绍虽然是孔子的三十四代孙,但竟然连当一只狗的运气也没有,说起来孔子倒还好些,至少还是丧家犬。


相比而言,李世民的老爸似乎要比李世民温和些,《新唐书·孙伏伽传》道:“东都平,大赦天下,又欲责贼支党,悉流徙恶地。伏伽谏曰:‘臣闻王者无戏言,《书》称“尔无不信,朕不食言”,言之不可不慎也。陛下制诏曰:“常赦不免,皆原之。”此非直赦有罪,是亦与天下更新辞也。世充、建德所部,赦后乃欲流徙。《书》曰:“歼厥渠魁,忄办从罔治。”渠魁尚免,忄办从何辜?且蹠狗吠尧,吠非其主。今与陛下结发雅故,往为贼臣,彼岂忘陛下哉,壅隔故也。至疏者安得而罪之?由古以来,何始无君,然止称尧、舜者,何也?直由善名难得也。昔天下未平,容应机制变。今四方已定,设法须与人共之。法者陛下自作,须自守之,使天下百姓信而畏也。自为无信,欲人之信,岂可得哉?赏罚之行,无贵贱亲疏,惟义所在。臣愚以为贼党于赦当免者,虽甚无状,宜一切加原,则天下幸甚。’又表置谏官。帝皆钦纳。”


孙伏伽这一谏,也不知救了多少人,可惜了孔德绍,白白死在了汜水楼下。




2010年4月7日星期三

在无穷无尽的被墙状态中

《长征记补》快写完了,这是一篇写“墙”的小说,也是我的第一篇政治讽刺小说,昨晚上写的两千字不知道为什么电脑没有存上,否则,或许这周就能完成吧,但是似乎也不想那么早完成,还想再磨一磨,看看能不能加进去更有趣或者更有力的东西。